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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装(zhuāng)故事”中的云善故事
一(yī)柜一故事，一步一乾坤。
9时许，云善和益道两村的(de)故事(gùshì)柜，依序从各家祠堂中缓缓抬出，正式拉开汝城县城“装故事”联合巡展活动大幕。
这个(zhègè)日子是正月初七。
很快，云善村(cūn)《穆桂英挂帅》《白氏盗草》《芭蕉扇》《贵妃醉酒》和益道村《武家坡》《西湖借伞》《武松打店》等18台“装故事”汇合成一支队伍，“故事柜”上孩童扮作神话人物或历史英雄，衣袂翩跹，“故事柜”下(xià)手艺人们抬着柜台，步伐铿锵，在(zài)金红两条龙和锣鼓队、乐队引领开道(kāidào)，10余万人的(de)围观之下，沿着县城主要街道行走式巡展。整个(zhěnggè)场面热闹非凡，鞭炮声、腰鼓声、欢笑声、喝彩声响成一片。这场(zhèchǎng)历经数百年传承的非遗盛宴，凭借其原生态的民俗风情和生动鲜活的乡村(xiāngcūn)振兴画卷，为蛇年春节注入了浓郁的传统年味，使这座千年古县焕发出(chū)质朴而令人震撼的生命活力。
看到这般(zhèbān)街景时，79岁的云善人何小奴悄然吁出一口气。
还在冬月初，何小奴就忙碌开了。这位(zhèwèi)汝城县民俗文化研究会会长，再次牵头组织正月“装(zhuāng)故事(gùshì)”联合巡展活动。这当然是一件很“烧脑”的事。我看他策划时，出哪几台(jǐtái)“装故事”，与人(rén)沟通了好几日。“度之往事，验之来事，参之平素，可则决之”，他持有(chíyǒu)这么一个原则(yuánzé)，所以确定下来还是很顺当。他跟我说：“向(xiàng)上(xiàngshàng)向美，正气凛然，云善(yúnshàn)村万变不离其宗的‘装故事’主题。”再依照主题挑孩子。孩子挑好之后，即会落实每台“装故事”的责任人，各类(gèlèi)门的操作者，谁制架、谁搭台、谁做服饰、谁化妆、谁做抬夫，一组三班，每组四人，一台“装故事”要有十二个(shíèrgè)抬夫，每台“装故事”左右还有护卫人员。紧跟着，布龙队、腰鼓队、“三眼(sānyǎn)炮”队、鞭炮队以及两堂锣鼓队完成组建。云善村“装故事”，每次出动(chūdòng)三百多人，一支庞大繁杂、环环相扣的队伍，用何小奴的话说，哪个小环节都不能掉链子。云善村女支书何志兰跟我感慨过，如说一场“装故事”靠村人“拧成一股绳”的方式完成的，“拧绳人”就是何小奴。
何小奴(xiǎonú)执着于“装故事”的传承，与他的文化情怀有关。
在汝城(rǔchéng)，何小奴是(shì)一个文化名人。他(tā)成为改革开放初汝城第一个广告商标(shāngbiāo)设计师(shèjìshī)，这与他爱好书法有关。因此，他成为汝城县书法家协会创始人。之后，他成了汝城第一个走进央视做专题(zhuāntí)节目的人，在2000年10月(yuè)3日晚上播出的专题节目叫《书法家的音乐情愫》，讲述了他对书法韵律的理解与探索。同时，中国著名书法家沈鹏题写书名的《何小奴墨迹》书法作品集出版了，他也是第一个走进中国美术馆参展的汝城本土书法家。我记得有一说法，何为书家字？曰：有法度。何为文人字？曰：有才情(cáiqíng)。何为学人字？曰：有涵养。然三者，非如泾渭，而是互为融合，这便是何小奴追求的一种(yīzhǒng)书法创作境界。村人都说，书法让他走上了一条怀揣着(zhe)文化理想致富发家的路子。
“那时候，哪敢想自己(zìjǐ)会变成这么(zhème)一个人物？”这话中，真有何小奴几分酸甜苦辣。
年轻时，何小奴做过油匠，帮人家刷嫁妆。想(xiǎng)给家里多(duō)赚几块钱，他(tā)天天在(zài)两个相隔二十几里的村子来回(láihuí)跑，都是过了一山又(yòu)(yòu)一山的崎岖(qíqū)小道，让他爬得辛苦，也爬出了孤独。有一次，在路上(lùshàng)无意中找到一个解闷的方式，他从口袋掏到一封信。信谁写的呢？他没给个说法。边读信，边爬山，这条山道忽然间让他走出了一股心花怒放的感觉。这时，我不会再追问写信人的身份，但想起一句话：一语递春风，便是情中人。后来，何小奴做砖匠，也做过小贩。他最刻骨铭心的一件(yījiàn)事：16岁那年(nànián)，挑了70多斤白菜，往六七十里(liùqīshílǐ)外的广东乐昌九峰去赶圩，第一天赶到延寿瑶族乡走马村住一个晚上，花两毛钱睡在牛棚里的阁楼上。他说：“那种累没法形容，蹲茅坑(máokēng)，也弯不下双腿。”第二天早上，他听到公鸡第一次打鸣，便起床赶路。在九峰卖掉白菜，又挑起一担刚买的泥碗返家。这么来回走上三天，顶多赚四五块钱。
“我很感激自己十岁时的一个念头。过年时，我跑进祠堂，看到一位伯伯辈(bèi)的老人挥起(qǐ)一支粗毛笔(máobǐ)，在‘故事(gùshì)(gùshì)柜’那红底黄边的幡旗上题名。我眼前放亮了，天天拿锄头耕地翻土的乡下人，也能写出一手好看(hǎokàn)的字。我要是某(mǒu)一天也能在幡旗上写字，那该多好啊。犹豫了半天，我终于开口(kāikǒu)了，跟伯伯要了一支旧毛笔，偷偷拿它学。家里哪有(nǎyǒu)闲钱让我买大墨汁，我就用(yòng)灶膛里的炭磨水；没有纸张，我爬在门口青石板上写。后来因书法(shūfǎ)，我获得种种荣耀，甚至成了我的‘饭碗’。写了一辈子字，但我最在乎‘故事柜’旗上所写的几个字。那才是我写书法的根！我当然期待更多的村人也能从‘装故事’中得到某种触动，要不然我怎么会做一个弘扬民俗文化而乐此不疲的志愿者呢？”何小奴一往情深说道。
改变生活(shēnghuó)，最终因为(yīnwèi)一支毛笔。在生活改变中，又让自己对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。这就是何小奴。他的事迹(shìjì)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，文化，其实就是一种生活的磨砺。
而且与云善人交往多了，我已经发现，“装(zhuāng)故事”是一台人生，但人生不是一台“装故事”。不过，云善人喜欢(xǐhuān)将自己的生活感受赋予“装故事”，让其有了不一样的品格、不一样的韵味(yùnwèi)。
何元鼎比何小奴大一岁。这时，他正在“故事柜”上扎《贵妃醉酒》。扮装杨贵妃的(de)(de)小姑娘已经站(zhàn)到了台上。巡展过程中(zhōng)，小姑娘需要(yào)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上。何元鼎边调整凳子的高度，边跟我解释：“凳子太高了，小姑娘的双脚会悬着；太矮了，双脚便要弯曲，让孩子坐得都不会舒服。”
所以(suǒyǐ)，他让小姑娘试坐了好几次。
小姑娘则带着一股意犹未尽(yìyóuwèijǐn)的口气说道(shuōdào)：“爷爷，你再讲一回戏吧。”
何元鼎(héyuándǐng)扎(héyuándǐngzhā)“故事柜台”时，总会(huì)跟(gēn)孩子讲上一回戏，一来是(shì)他觉得听讲戏会让孩子放松，二来讲戏也是何元鼎一个爱好。在平日，村里好些老人会到池塘旁树下乘凉，看见何元鼎的(de)影子，便会招呼道：“元鼎兄，快来跟我们讲一回戏！”有求必应，何元鼎是这么一个爽爽快快的人。他却说：“如过年不扎‘装故事’会手痒一样，平日不讲一回戏，我嘴巴会发痒。”
何元鼎(héyuándǐng)所讲的(de)戏，从何而来呢(ne)？大多(dàduō)出自他少年读过《水浒传(shuǐhǔzhuàn)》和《三国演义》。那时，何元鼎在云善旁的城北小学(xiǎoxué)念书时，一个叫(jiào)“狗叔”的人刚好开了家小小的书店，他一有闲时就跑进书店里翻书看。有一日，“狗叔”突然跟他说：“你(nǐ)真是一个看书的料，我借一本好看的书给你看。”“狗叔”从里屋拿(ná)出一本书(běnshū)(běnshū)递给何元鼎。何元鼎跟我回忆说：“我接过书一看，眼睛就发亮了，《水浒传》呐。这是我想看又看不到的书，也(yě)是‘狗叔’的宝贝，从不外借。”何元鼎津津有味读着这本书，上课时也要埋头看上几页，一不小心被班主任曹达元老师(lǎoshī)(lǎoshī)发现，便把《水浒传》给缴了。下课后，何元鼎被曹老师叫到办公室(bàngōngshì)。何元鼎又沮丧，又紧张，觉得自己拿不回书，恐怕还写检讨，再在上课前面对同学念一遍。结果(jiéguǒ)，曹老师这般(zhèbān)开口问道：“你跟老师说一说(shuōyīshuō)，宋江、卢俊义、吴用、公孙胜、关胜(guānshèng)、林冲、秦明、呼延灼、花荣、柴进，这十个人的绰号是啥？”何元鼎愣了一下，脱口即答：“及时雨宋江、玉麒麟卢俊义、智多星吴用、入云龙公孙胜、大刀关胜、豹子头林冲、霹雳火秦明、双鞭呼延灼、小李广花荣、小旋风柴进，还有花和尚鲁智深、行者武松、双枪将(jiāng)董平、没羽箭张清……”曹达元老师一笑，便把书递给何元鼎，叮咐道：“好好读书，但上课时不要偷看小说。”何元鼎点点头。后来在曹达元老师的指导下，何元鼎又读了《三国演义》。这时，何元鼎刚上小学五年级，他写“装故事”的作文也成了范文。
到了如今，何元鼎觉得，“故事柜”上(shàng)的这些孩子扮的角色，都像是他从(cóng)书里拣出来的人物。这感觉真奇妙！
“我小时候爱上看古书，也是因为‘装故事(gùshì)’。”何元鼎(héyuándǐng)笑眯眯说道。原来有一年，村里装了一台《林冲夜奔(yèbēn)》。他看到台上林冲很威风，便问父亲(fùqīn)这是(zhèshì)何人。父亲说是林冲，跟着讲了一段林冲的故事。他听得津津有味，也才知道林冲是一个十八万禁军教头，便好奇问，林冲的故事哪里(nǎlǐ)能见到更多。父亲即说，古书里头都有。从此，他开始找古书看。
何元鼎的父亲叫何达仁(hédárén)。
村人称，何达仁是(shì)从(cóng)“装故事(gùshì)(gùshì)”中(zhōng)走出来的(de)一个人物，才成了一个颇见(jiàn)修养、言行纯粹的乡绅。何小奴跟我讲过何达仁两件小事。其一，说是某个夏日傍晚，何达仁上山浇菜。靠近自家菜土时，他发现有人正在偷(tōu)南瓜，便赶紧躲避。他觉得让人家撞见了自己，会让这人感到尴尬。待这人摘走了南瓜，何达仁又忍不住埋怨道：“可惜。可惜了。怎么不再过几天来摘呢？小南瓜再长几日，会大多了。”另一件事也蛮有趣，那时候从村里(cūnlǐ)外出，大多得走窄瘦的田硬路(yìnglù)(tiányìnglù)，中间还真不好让路，何达仁要(hédárényào)过田硬路时，总会抬头往田硬路另一头(yītóu)看看，只要看到对面有人走来，不管是老人，还是小孩，他都会早早候在这一头，好让人家先过来。村人称他从“装故事”中走出来，还有一个原因，因其是“装故事”的一个热心人。他年过古稀，年年仍是第一个报名抬“故事柜”。他后来年纪大了，无法再去抬柜，也会把自己一只手搭在柜杆上，随着“故事柜”一路走去。于是乎，村里有了一句歇后语：“达仁叔扶杆——步步(bùbù)稳。”
那么，云善村“装(zhuāng)故事”又是怎么来的呢？
“迂回(yūhuí)曲径逼青天，岚气长连万户烟。晚步庭前恣(zì)眺望，遥瞻北斗挂峰巅质。”
这首古诗是(shì)描述云善村西北“高陵(gāolíng)叠嶂(diézhàng)”一景，作者便(biàn)是云善人何镐。明朝正德年间，何镐曾任泾州知州。没错，宋仁宗康定元年（公元1040年），范仲淹受命主持西北防务，便是开府泾州。何镐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(de)人物(rénwù)，所撰诗词流传至今，包括“厚坊八景”，还收录县志，“高陵叠嶂”便是“厚坊八景”组诗其中一首(yīshǒu)。何镐读私塾时，非常刻苦。这年，云善遭了(le)(le)大灾。时至除夕，家里也没法交学费给私塾先生(xiānshēng)。何镐是个懂事的孩子，便去跟私塾先生说，替不识字的父亲(fùqīn)写一张欠条。私塾先生劝阻了这位弟子(dìzǐ)，说：“是天灾，怪不得你父亲。”何镐哦了一声，又忽有一股向往地：“年年丰年，那该多好呀！”正月初九这一日，村人眼前一亮，因为他们看见(kànjiàn)，何镐和几个发小把祠堂里的一张桌子抬(tái)了出来，桌上坐(zuò)一个两个三五岁(wǔsuì)的孩童，一人手捧稻穗，一人怀抱红鲤鱼，这鱼还是何镐用纸糊的。他们抬桌(táizhuō)顺着巷道一路奔去，嘴上叫个不停：“风调雨顺，连年有余！”原来，这些(zhèxiē)孩子在为云善祈福(qífú)。点子就是何镐想出来的，也是他读书的所得触动。私塾先生见了，吁道：“心生宏愿，善哉善哉！”他称自己这弟子一定有美好的前程。这应该算是云善第一台“装(zhuāng)故事”吧。这台“装故事”还有了一个名称：“连年有余。”后来(hòulái)，何镐在外做官多年，告老还乡，又遇上灾年，想起了少年时自己祈福的方式，这时的他也见多识广，便拿出来自己的积蓄，吩咐族人一块(yīkuài)动手，做成九台“装故事”，祈愿(qíyuàn)五谷丰登，也期望族人胸怀天下。从此，“装故事”成了云善一项民俗活动。约定俗成，每次“装故事”活动，当然会扎上一台《连年有余》，一直作为第一台“装故事”抬出祠堂，走在巡游队伍(duìwǔ)的最前面。后来，见到有这么多台“装故事”集合一块，村人还喜欢称它是个“故事会”。
有了“装故事(gùshì)”，云善人孜孜不倦地进行探索，除了(chúle)故事柜大小和抬杆长短有了标准，人物、服装、道具等(děng)方面更是有了突破性发展，使(shǐ)其集戏剧、小说、神话、传奇(chuánqí)、故事以及雕塑、绘画，铁木工艺、装饰工艺等于一体，逐步让“装故事”这项民间艺术愈发成熟，如今被人们称为巧夺天工、赏心悦目的“戏剧盆景”。这些(zhèxiē)“装故事”，演绎着善恶分明、忠孝节义等民间故事，或表现出爱憎与忠奸、或渗透着幽默与讽刺、或祈求吉祥与和平，生动(shēngdòng)演绎出了云善乃至整个(zhěnggè)汝城民俗文化的独特魅力。
对啦，如此说来，云善(yúnshàn)“装故事”已经有了五百多年的历史。
这仅仅是其中一个说法(shuōfǎ)。
作为中国传统村落的(de)云善(yúnshàn)，北宋建村至今，更是有了千年岁月的沉淀和积蓄。应我之(zhī)邀的广州文友小(xiǎo)虫，专程来汝城(rǔchéng)看云善“装故事”。她(tā)见村里好些(hǎoxiē)古宅，非常兴奋，让我当日找(zhǎo)了一户人家住了下来。主人跟她介绍，村里这些古民居(gǔmínjū)，大多为明末清初时期建筑，保存完好的达(dá)150余栋。古民居为硬山顶小黑瓦青砖勾缝(gōufèng)二层(èrcéng)建筑，平面布局为三开间一进深，里面又依据功能不一隔成六小间，形成明三暗六的格局，屋内(wūnèi)天井、堂屋、厢房、厨房、阁楼、储谷室等一一齐全。村中青石板巷道，纵横交错，四通八达。小虫赞叹不已，这里的古宅体现了其建筑上的古代哲学意识与建筑技巧。接下来的两天(liǎngtiān)，小虫又在何小奴和我的陪同下，相继(xiāngjì)游览何氏(héshì)家庙、厚坊岩、云头书院(shūyuàn)、翰林(hànlín)(hànlín)第、西禅寺遗址(yízhǐ)、桂花碑、玉公坟、龙王庙、都监庙、白鹤桥、古井、喜鹊潭等文物古迹和自然景观。她说：“让我眼花缭乱了。这个村子，竟有何氏家庙与厚坊岩、云头书院等好几处(hǎojǐchù)文物保护(wénwùbǎohù)单位。”她印象(yìnxiàng)最深的是何氏家庙和翰林第。翰林第位于云善村大屋场，二厅二进，砖混结构，为清进土、翰林院庶吉士何庆元家祠(jiācí)。大门门头上悬挂着翰林第匾额，门两侧题写着“翰墨图书先世泽，衣冠文物旧家风”楹联。翰林第已经作为何庆元陈列(chénliè)室，有何庆元生平事迹陈列和其遗留下的墨宝手迹。自古成了“装故事”“作坊”的何氏家庙，始建于明代，砖木抬梁结构，坐西南朝东北，三开间二厅二进，建筑面积300m²。门楼(ménlóu)单檐歇山顶，三级封火墙，鸿门梁缕雕双龙戏珠，梁柱、卷棚、槅门等处大量彩绘雕刻。“德厚乃瑞天兆先贤怀金垂紫，屯坊是福地衍后秀飞龙乘云”，门楼这幅长联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祥瑞传承、人才辈出的美好愿景。大门旁“金马玉堂原是吾家旧物，鸾台凤阁今承昭代新恩”楹联，为清进士、翰林院庶吉士何庆元题赠。小虫说：“我第一眼看‘装故事’，就明白了它一定富有丰足的底蕴。但真要看懂‘装故事’的内涵，得走进云善好好逛一逛。”
坐在云头书院门前时，我跟小虫又聊及何庆元与“装(zhuāng)故事”的渊源。
那(nà)年，何庆元要赴京城，参加礼部在贡院举行(jǔxíng)的(de)会(huì)试，一如既往，考期就在春日。春节一过，家人便催何庆元上路赶考。何庆元摇头了，村里要“装故事(gùshì)”，自己得去抬柜。他一直是(shì)村里这项活动的推举者。家人赶紧提醒，“装故事”挑了正月初(zhēngyuèchū)九举行，再迟几日出门，怕会赶不上会试。何庆元笑道，会试，仅仅是我一人受益之事，“装故事”则是普惠乡党。再说，我每日多走十里八里(bālǐ)，误不了进贡院那扇大门。正月初九中午，刚与村人将巡游的“故事柜”抬回何氏家庙后，即离村赶考。
这一年(yīnián)，何庆元如愿中了贡士。
时至(shízhì)道光十五年，何庆元中了进士，馆选翰林院庶吉士，入庶常馆学习三年。之后，有了“开门红”的兆头(zhàotou)。本似有了锦绣前程的他，却在十年后，以老母年高为由，告假归养，从此再没出去做官了。但这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代散文名家，进士郴州(zhōu)知州景星给了他一个(yígè)赞誉(zànyù)：“古文雄视当代，碑版上接韩欧。”云善人更喜欢说，正是何庆元回到村里，才见云善年年都有“装故事”巡游。何庆元除了做“召集人”，又亲自(qīnzì)选材，确定了《林冲夜奔》《月下追韩信》等几台新“装故事”，同时(tóngshí)对传统内容(nèiróng)进行(jìnxíng)了改良。晚年时，他经过反复试听，为乐队选定“普天乐”“一阵风”“四更静(sìgèngjìng)”和“长春宜”四首锣鼓曲牌，时至今日，敲响的仍是这四阵喧天锣鼓。
这时，何小奴告诉小虫，眼前这座(zhèzuò)古书院门头匾额上的“云头书院”四个(sìgè)大字，便是何庆元手书。
“难怪这般大气(dàqì)，仿佛(fǎngfú)有一股愈发浓稠的能量。”小虫吁道，接过何小奴所赠送的《何小奴墨迹》一书，更是(gèngshì)有所触悟地说道：“传承之作！”
何小奴这时(shí)有了一个想法，来(lái)年“装故事”时，“故事柜”旗帜上的那故事名称将由村里孩子来书写。
看过几趟“装故事”的(de)(de)过程，我发现不仅仅是云善人有其(qí)禀赋，还有由此及彼的悟性。何良全(héliángquán)每次跟着何发林(héfālín)一块(yīkuài)负责扎《年年有余》这台题材。何良全说：“熟能生巧，才能扎出上等的一台(yītái)‘装故事’。”云善村有一老规矩，每台“装故事”都有两个特定的扎台人。云善人“装故事”愈发成熟，因为拒绝了“草台班子”的运作方式，早已走出了一条专业化的路子。何良全说：“‘装故事’如做(zuò)菜(cài)一样，哪怕(nǎpà)你已经能把一道菜做得(dé)(dé)很精致了，客人多吃了几次，仍会吃腻(chīnì)，还得精益求精、好上加好地琢磨。艺无止境，才见活气。”都说何良全是一个经营长途客运的老板，但我觉得他更像(xiàng)一个“大厨”。他所做的牛百叶一道菜，又脆又嫩，奇香无比，让我和友人们吃得大叫过瘾。其风味(fēngwèi)特别，该是用了山苍子油与花椒的缘故吧。在春寒料峭中，云善村后的漫山遍野依稀可见成片的明黄色(huángsè)。那天寻访厚坊岩途中，见此一景，让我突然想到唐代李义山的诗句“暗暗淡淡紫，融融冶冶黄”，尤以“融融冶冶黄”一语用得极为贴切。这便是一种早春先花后叶的树种——山苍子。“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”山苍子油的口感，既不带有藤椒油(téngjiāoyóu)特有的麻，也不带有辣椒油持久的辣，反而更像薄荷入口般的滋味(zīwèi)。何良全拿它任意似地往锅里一洒，不仅给我们味觉带来一抹(yīmǒ)浓纯的清凉感，更是制成了一道美食。问到这道牛百叶做法，何良全细细介绍了一番，特意提醒，牛百叶做菜前得用醋和食用碱泡(jiǎnpào)上三四个小时。他另有一道拿手菜，即墨鱼炖(dùn)猪脚。爱做菜的何良全，也做出(zuòchū)了“装故事”若烹小鲜的触动。哪怕用于上架(shàngjià)孩子的一个半弧形防护(fánghù)叉，何良全也做得很细心，很精致，铁芯半弧缠着一根大红绸带，把柄也饰以红黄相绕的彩纹，再在顶端挂上一朵绸花。
云善人“装(zhuāng)故事”，“装”出了一种匠心，也“装”出了一股艺魂。
在故事(gùshì)架构成上，何发林一直就在动脑筋。他称，“装故事”活灵活现，取得传神的效果，关键在于对(duì)铁芯的周密设计和制作。
于是，他整天守(shǒu)在(zài)铁匠铺，指指戳戳，说个不(bù)停。那个铁匠见他那副专注的样子，调侃道：“何师傅，你应该有24小时不眨一下眼皮的本事。”
“有了(le)好架子，缺了搭架师傅，缺了合适的(de)服饰设计，也(yě)出不了好效果。”何发林说道。接着，他与助手示范起来(qǐlái)，利用道具和表演者的衣服饰品等遮掩架子，让(ràng)围观者看不到(dào)架身，表演者仿佛站到空中(kōngzhōng)一样。我也看明白了，铁芯从故事柜架(guìjià)延伸至坐端，支撑固定孩子。关键(guānjiàn)一点，铁芯引伸弯曲还是按人物造型而定。我恍然地：“这铁芯原来这么讲究奇、特、悬、隐、变，以隐匿越深越奇，孩子越‘悬’，这台‘装故事’也越见精彩。”何发林点点头，继续解释道：“人物造型都是悬在空中，一台好的‘装故事’要(yào)让人找不到破绽，这也是评价一桌‘装故事’制作(zhìzuò)水平高低的关键。”这时，我想起十多年(shíduōnián)前云善所扎的一台《三打白骨精》，白骨精居下，双手持双股剑向上交叉，孙悟空则是手掣金箍棒，整个身体则头下脚上，居于空中，金箍棒另一头(lìngyītóu)打在白骨精双剑的交叉点上，奇妙动人。每台“装故事”除了孩子扮饰角色，加以彩制景物的巧妙(qiǎomiào)衬托，布景道具的艺术布局，再通过集中、概括、典型形象地反映主题，已经达到了与在舞台唱、做、念、打同样传神的效果，甚至(shènzhì)打破了空间的局限。
这是一位赵姓友人随口而成的句子。他见《嫦娥奔月》中嫦娥身着华服(huáfú)，做凌空飞天状，宫女手持宫灯花枝招展，玉兔则由孩童穿上(shàng)可爱(kěài)的兔子服装扮演，神气活现，感叹道：“‘装故事(gùshì)’，妙在一个‘装’！”
“这一个‘装’字怎么(zěnme)理解才好呢？”
我兴趣浓浓(nóngnóng)跟何当德打听。
何(hé)当德今年八十多岁，是我友人何文星的父亲。何小奴跟(gēn)我介绍过：“何当德就是我们厚坊(hòufāng)‘装故事’的传承人。我顶多动动嘴，他动嘴又动手，是一个地地道道‘装故事’的艺术专家。”这话让我看到了一个谦逊的何小奴，也认识一个颇见工匠精神(jīngshén)的村人。
“‘装(zhuāng)’，就是不‘装’。”何当德当即回了一句。
有点拗口(àokǒu)，也见几分玄机。
“这些(zhèxiē)人物让人扮装的(de)，但要让观众一眼看上去，这穆桂英就是(jiùshì)(jiùshì)穆桂英，白蛇精就是白蛇精。这感觉从(cóng)哪里获得呢？得从观众眼神(yǎnshén)中‘抓’出来(chūlái)的，看到自己满意或者喜欢的人物扮相，人的眼睛是会发亮的。”何当德这一“装”之韵，也充分运用了自己的舞台体验。好些年间，村里有唱京剧的班子。下午会议结束前，高音喇叭里喊道：“今天(jīntiān)晚上七点钟，有京剧团前来演出《沙家浜》！”这消息引起一阵欢呼。看戏时，会议代表(dàibiǎo)们才知道来演戏的是云善人。不过，云善这台《沙家浜》当晚赢得(yíngde)了热烈掌声。戏中，何小奴扮演刁德一，后来担任村支书的曾光智扮演胡传魁，何球珠演了阿庆嫂，扮一号男主角郭建光的是何当德。至今，何当德仍记得：“我(wǒ)当时就是一个意念，郭建光就是我，我就是郭建光！”在如何理解“装故事”之中的“装”字内涵上，何当德给了一个似是轻描淡写、却完美地道(dìdào)的答案。
再看看何当德，他仍是一副(yīfù)郭建光刚毅的脸。
是呵，人成就戏(xì)，戏塑造人。
“装(zhuāng)故事”也是如此。
年轻的(de)(de)女教师何文娜登上过“故事柜”，还是一台《穆桂英(mùguìyīng)(mùguìyīng)挂帅》。不过她(tā)(tā)是在(zài)父母亲闲聊中，才(cái)知道属于(shǔyú)自己的这件“往事”。她跟我透露：“那时，我才出生八个多月，母亲就抱我去做了‘故事柜’上架的角色。知道这一‘背景’后，穆桂英以此成(chéng)了我的偶像。上小学时，我最喜欢画穆桂英。读中学时，我经常在作文中描述自己想象中的穆桂英。念大学时，我喜欢跟男生赛跑。”2019年9月参加工作，第二年的9月份，即被评为“优秀教师”。很快，学校师生称赞何文娜是一个“获奖专业户”。她撰写的《谁跳的远(yuǎn)》论文在全省荣获一等奖，《小学语文教学中小学生课堂阅读能力的培养》荣获省级“二等奖”。她刚刚被评为汝城县第四届“骨干教师”时，所指导(zhǐdǎo)学生数字绘画作品《火星种植计划》，又(yòu)在中小学信息素养大赛中荣获“一等奖”。“女子成事，还得有穆桂英的责任，穆桂英的智慧，还有她的勇气(yǒngqì)！”何文娜平时爱说这么一句话，也是她在教学和(hé)做人中践行准则。她发现填鸭式教学效果不佳时(bùjiāshí)，即像穆桂英钻研破阵之法一样，反复研究教育理论(lǐlùn)，学习先进的教学经验，终于形成了自己的教学风格，也让全班学习成绩得到了稳步(wěnbù)提高。她的学生说：“何老师经常跟我们讲穆桂英的故事。在我们眼里，她就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！”
“阵阵不离穆桂英(mùguìyīng)！”
何志兰这时说的“穆桂英”，是指云善村义工队(duì)队长何翠香。
别看何翠香是(shì)一个过了六十的(de)女子，但云善人喜欢(xǐhuān)把她叫成“赛桂英”。问及获这昵称的感觉，她跟我说：“我生来这性子，凡事(fánshì)要就(jiù)不干，干就干出风风火火。”如今，义务队有了近百名队员，除了平时做(zuò)宣传和保洁、照顾孤寡老人等(děng)，还(hái)经常承担防火，防汛，防溺水等中心任务。何志兰介绍(jièshào)说：“去年那场强降雨时，村支两委人手不够，义工队挺身而出，整个(zhěnggè)晚上都在入户查安全，转移村民和财产。村人纷纷称道，看到义工队上门了，他们(tāmen)这颗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。第二天，义工队见雨一停，拿起工具便奔向窑头屋背岭，将通往一口古井道路上的淤泥一一铲除。是的，村里早就有了自来水。但有些老人仍保持喝古井水的习惯。何翠香说，哪怕只有一个村人还往古井取水，我们也要迅速打通这条道路！”
何翠香最上心的一件事，村里每次扎(zhā)“故事柜”，她都要跟《穆桂英挂帅》这台“故事会”当帮手。她说(shuō)：“我不可能站柜上去，但我喜欢沾沾穆桂英这气场(qìchǎng)！”
接着，何志兰跟我聊到了云善媳妇何送(hésòng)珠。何送珠生有三个儿子，哪怕都结婚生儿育女了，也(yě)一直(yìzhí)没分家，再(zài)加上何送珠的公公，就(jiù)成(chéng)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。何志兰说：“十几口(shíjǐkǒu)人，同在一只锅里吃饭，吃出了其乐融融的气氛(qìfēn)。何送珠的媳妇都赞，何送珠这个婆婆做得好呀。她六十好几，天天上玩具坊做手工玩具，中午又要赶回去(gǎnhuíqù)做饭，而且一口气(yìkǒuqì)做两顿饭，第一顿做给公公吃，她公公有一习惯，得准时在十二点吃饭；第二顿饭做给几个念书的孙子吃，他们差不多一点钟(yìdiǎnzhōng)才到家。有邻居跟何送珠嘀咕，一个中午做两顿饭，太辛苦了，要不跟你公公说一说，跟孩子们一块吃饭。何送珠拒绝了。她觉得，顺着老人，才叫孝敬老人。再说，多做一顿饭算啥，人家穆桂英还挂帅领兵杀敌呐。”
何(hé)志兰跟我讲这么多云善女子的故事，是在告诉我，仅仅《穆桂英挂英(guàyīng)》一台“装故事”，就带给了云善人太多的影响(yǐngxiǎng)。难怪呵，登上“故事柜”，或者抬过(guò)“故事柜”，参与过“装故事”这项公益活动，都是云善人争先恐后、引以为傲的事。何小奴说过，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登上“故事台”扮角色，那年才7岁。他儿子(érzi)何少骥也是7岁登台(dēngtái)，《金龙献瑞》扮“龙王”。前(qián)几年，他的孙子何皓炜在《君臣同游(tóngyóu)》中穿龙袍。好些来访人听说这事，冲何小奴伸出大拇指(dàmǔzhǐ)。何小奴却说：“村里还有七八代人登上过‘故事柜’的人家呐。”这才叫充满生命力的文化传承吧。
这时，我不由想起云善的(de)旧村名：厚坊。云善古村，最早是被人叫成孔后(hòu)方(fāng)，简称后方(hòufāng)，得名于孔圣庙在前、何氏居后的地理位置。将(jiāng)“后”改“厚”时，何氏祖辈有了“孔圣仁厚，故其(qí)所居之民亦仁厚”的期望。从这几个女子身上，我已经看到了云善人(shànrén)“仁厚”的品质和内涵。“方”改成“坊”，则属于云善人美好生活的向往，即座落于古城门前这个优势得要好好发挥，不妨将其打造成小手工业者聚集地，店铺鳞次栉比。这即是厚坊一名的由来。
如今看去(qù)，这“坊”也名副其实了。
跟随何志兰，我又逛了云头路。途中，她介绍道(dào)：“我婆婆跟我说过，她以前做梦也不敢想，村里(cūnlǐ)竟然会成街(jiē)修道。这几十年(jǐshínián)，云善变化太大了，与县城(xiànchéng)合为一体，有了劳动路、予心路、朝阳路等十几条街道，两旁尽是(shì)生意兴隆的店面。云善半个城，还真不假呐。”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，云善村更是(gèngshì)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这几年，村里仅仅(jǐnjǐn)引进的衣服、皮包和鞋子作坊就有九十多间，因此就业的本村和周边村民突破2000人，大多每月能赚(zhuàn)上一个三五千块钱。何志兰说：“上班不离村，家门口赚钱，村人的日子越过越好。”在云善村租房开了三年多电子装(zhuāng)配厂的朱总经理(zǒngjīnglǐ)跟我说道：“我是看过云善‘装故事’后，才把车间搬进了这个村里。我觉得，云善能抬出那么美好的‘故事柜’，这地方的人也是心地善良。”这话我当然认可。在一次座谈会上聊及“装故事”话题时，我曾说，民俗也是民众习得、传承和积累文化创造成果的一种重要(yào)方式。它一旦形成，就成为规范人们的行为、语言和心理的一种基本力量。村庄作为文明(wénmíng)容器，终极目标(zhōngjímùbiāo)是文明共生，美美与共。这时，朱总经理仍在跟我夸奖道：“我真没猜错。哪怕看到我的生意越做越好，房东也不涨房价，当初(dāngchū)说好(shuōhǎo)这些年是多少(duōshǎo)租金就交多少租金。房东见我们要上夜班，特意在巷子(xiàngzi)里加装了几盏路灯，却从不跟我提电费的事。过端午，房东特别跟我们包了两锅(liǎngguō)肉棕子(zōngzi)呐。在云善办厂几年，已经让我办出了一种家的感觉。”
与时代同步，也让“装故事”有了一种更(gèng)鲜活的气息、更豪迈的力量。香港回归(xiānggǎnghuíguī)那年，云善特意(tèyì)扎了一台《紫荆花》，彰显出了村人民族尊严和自豪感。今年春节，云善村奉献(fèngxiàn)了一台《青石寨(zhài)》，益道村也抬出一台《半条被子》。云善媳妇邱桂妹一直担任“装故事”的化妆师。这时，她带着(zhe)村里几个孩子守在路边，跟孩子们解释着一个个故事的由来：“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了，这些故事也用独特的方式表达了我们(wǒmen)对先辈革命精神的一种传承和感恩。”
粉雕玉琢的“装故事(gùshì)”，真不是让(ràng)云善(shàn)人装装而已，早已成为云善人一种信仰。它能在云善代代相传，经久不衰，与其文化底蕴相匹配，与其村人禀赋相匹配，这才是最大缘故(yuángù)。我蓦然觉得，村名改称“云善”，即是村人有了一种更为(gèngwéi)崇高的向往与追求。云善，如“云”般自在顺遂，如“善”般和睦共融，它体现地理环境的特色，又凝聚了对村落发展(fāzhǎn)的美好祝福。这种(zhèzhǒng)祈愿，正在让云善人享受新时代文化建设和经济发展带来的种种“红利”。在“装故事”中，云善人已经用他们的双手，用他们的汗水，用他们的智慧“装”出了一台(yītái)最耀眼的“故事”——那就是生生不息、万象(wànxiàng)物语的云善故事！
王琼华，笔名(bǐmíng)王京。籍贯嘉禾，生于汝城。中国作协会(xiéhuì)员。湖南作协全委会委员。湖南美协会员。湖南电影评论协会副主席(zhǔxí)。湖南省寓言童话文学研究会副会长。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“三百工程(gōngchéng)”入选作家(zuòjiā)。全国文代会代表。曾在郴州市文联工作。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，已(yǐ)公开出版《还我风骚》《官方女人》《咣当》等长篇小说和小说集29部。
“装(zhuāng)故事”中的云善故事
一(yī)柜一故事，一步一乾坤。
9时许，云善和益道两村的(de)故事(gùshì)柜，依序从各家祠堂中缓缓抬出，正式拉开汝城县城“装故事”联合巡展活动大幕。
这个(zhègè)日子是正月初七。
很快，云善村(cūn)《穆桂英挂帅》《白氏盗草》《芭蕉扇》《贵妃醉酒》和益道村《武家坡》《西湖借伞》《武松打店》等18台“装故事”汇合成一支队伍，“故事柜”上孩童扮作神话人物或历史英雄，衣袂翩跹，“故事柜”下(xià)手艺人们抬着柜台，步伐铿锵，在(zài)金红两条龙和锣鼓队、乐队引领开道(kāidào)，10余万人的(de)围观之下，沿着县城主要街道行走式巡展。整个(zhěnggè)场面热闹非凡，鞭炮声、腰鼓声、欢笑声、喝彩声响成一片。这场(zhèchǎng)历经数百年传承的非遗盛宴，凭借其原生态的民俗风情和生动鲜活的乡村(xiāngcūn)振兴画卷，为蛇年春节注入了浓郁的传统年味，使这座千年古县焕发出(chū)质朴而令人震撼的生命活力。
看到这般(zhèbān)街景时，79岁的云善人何小奴悄然吁出一口气。
还在冬月初，何小奴就忙碌开了。这位(zhèwèi)汝城县民俗文化研究会会长，再次牵头组织正月“装(zhuāng)故事(gùshì)”联合巡展活动。这当然是一件很“烧脑”的事。我看他策划时，出哪几台(jǐtái)“装故事”，与人(rén)沟通了好几日。“度之往事，验之来事，参之平素，可则决之”，他持有(chíyǒu)这么一个原则(yuánzé)，所以确定下来还是很顺当。他跟我说：“向(xiàng)上(xiàngshàng)向美，正气凛然，云善(yúnshàn)村万变不离其宗的‘装故事’主题。”再依照主题挑孩子。孩子挑好之后，即会落实每台“装故事”的责任人，各类(gèlèi)门的操作者，谁制架、谁搭台、谁做服饰、谁化妆、谁做抬夫，一组三班，每组四人，一台“装故事”要有十二个(shíèrgè)抬夫，每台“装故事”左右还有护卫人员。紧跟着，布龙队、腰鼓队、“三眼(sānyǎn)炮”队、鞭炮队以及两堂锣鼓队完成组建。云善村“装故事”，每次出动(chūdòng)三百多人，一支庞大繁杂、环环相扣的队伍，用何小奴的话说，哪个小环节都不能掉链子。云善村女支书何志兰跟我感慨过，如说一场“装故事”靠村人“拧成一股绳”的方式完成的，“拧绳人”就是何小奴。
何小奴(xiǎonú)执着于“装故事”的传承，与他的文化情怀有关。
在汝城(rǔchéng)，何小奴是(shì)一个文化名人。他(tā)成为改革开放初汝城第一个广告商标(shāngbiāo)设计师(shèjìshī)，这与他爱好书法有关。因此，他成为汝城县书法家协会创始人。之后，他成了汝城第一个走进央视做专题(zhuāntí)节目的人，在2000年10月(yuè)3日晚上播出的专题节目叫《书法家的音乐情愫》，讲述了他对书法韵律的理解与探索。同时，中国著名书法家沈鹏题写书名的《何小奴墨迹》书法作品集出版了，他也是第一个走进中国美术馆参展的汝城本土书法家。我记得有一说法，何为书家字？曰：有法度。何为文人字？曰：有才情(cáiqíng)。何为学人字？曰：有涵养。然三者，非如泾渭，而是互为融合，这便是何小奴追求的一种(yīzhǒng)书法创作境界。村人都说，书法让他走上了一条怀揣着(zhe)文化理想致富发家的路子。
“那时候，哪敢想自己(zìjǐ)会变成这么(zhème)一个人物？”这话中，真有何小奴几分酸甜苦辣。
年轻时，何小奴做过油匠，帮人家刷嫁妆。想(xiǎng)给家里多(duō)赚几块钱，他(tā)天天在(zài)两个相隔二十几里的村子来回(láihuí)跑，都是过了一山又(yòu)(yòu)一山的崎岖(qíqū)小道，让他爬得辛苦，也爬出了孤独。有一次，在路上(lùshàng)无意中找到一个解闷的方式，他从口袋掏到一封信。信谁写的呢？他没给个说法。边读信，边爬山，这条山道忽然间让他走出了一股心花怒放的感觉。这时，我不会再追问写信人的身份，但想起一句话：一语递春风，便是情中人。后来，何小奴做砖匠，也做过小贩。他最刻骨铭心的一件(yījiàn)事：16岁那年(nànián)，挑了70多斤白菜，往六七十里(liùqīshílǐ)外的广东乐昌九峰去赶圩，第一天赶到延寿瑶族乡走马村住一个晚上，花两毛钱睡在牛棚里的阁楼上。他说：“那种累没法形容，蹲茅坑(máokēng)，也弯不下双腿。”第二天早上，他听到公鸡第一次打鸣，便起床赶路。在九峰卖掉白菜，又挑起一担刚买的泥碗返家。这么来回走上三天，顶多赚四五块钱。
“我很感激自己十岁时的一个念头。过年时，我跑进祠堂，看到一位伯伯辈(bèi)的老人挥起(qǐ)一支粗毛笔(máobǐ)，在‘故事(gùshì)(gùshì)柜’那红底黄边的幡旗上题名。我眼前放亮了，天天拿锄头耕地翻土的乡下人，也能写出一手好看(hǎokàn)的字。我要是某(mǒu)一天也能在幡旗上写字，那该多好啊。犹豫了半天，我终于开口(kāikǒu)了，跟伯伯要了一支旧毛笔，偷偷拿它学。家里哪有(nǎyǒu)闲钱让我买大墨汁，我就用(yòng)灶膛里的炭磨水；没有纸张，我爬在门口青石板上写。后来因书法(shūfǎ)，我获得种种荣耀，甚至成了我的‘饭碗’。写了一辈子字，但我最在乎‘故事柜’旗上所写的几个字。那才是我写书法的根！我当然期待更多的村人也能从‘装故事’中得到某种触动，要不然我怎么会做一个弘扬民俗文化而乐此不疲的志愿者呢？”何小奴一往情深说道。
改变生活(shēnghuó)，最终因为(yīnwèi)一支毛笔。在生活改变中，又让自己对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。这就是何小奴。他的事迹(shìjì)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，文化，其实就是一种生活的磨砺。
而且与云善人交往多了，我已经发现，“装(zhuāng)故事”是一台人生，但人生不是一台“装故事”。不过，云善人喜欢(xǐhuān)将自己的生活感受赋予“装故事”，让其有了不一样的品格、不一样的韵味(yùnwèi)。
何元鼎比何小奴大一岁。这时，他正在“故事柜”上扎《贵妃醉酒》。扮装杨贵妃的(de)(de)小姑娘已经站(zhàn)到了台上。巡展过程中(zhōng)，小姑娘需要(yào)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上。何元鼎边调整凳子的高度，边跟我解释：“凳子太高了，小姑娘的双脚会悬着；太矮了，双脚便要弯曲，让孩子坐得都不会舒服。”
所以(suǒyǐ)，他让小姑娘试坐了好几次。
小姑娘则带着一股意犹未尽(yìyóuwèijǐn)的口气说道(shuōdào)：“爷爷，你再讲一回戏吧。”
何元鼎(héyuándǐng)扎(héyuándǐngzhā)“故事柜台”时，总会(huì)跟(gēn)孩子讲上一回戏，一来是(shì)他觉得听讲戏会让孩子放松，二来讲戏也是何元鼎一个爱好。在平日，村里好些老人会到池塘旁树下乘凉，看见何元鼎的(de)影子，便会招呼道：“元鼎兄，快来跟我们讲一回戏！”有求必应，何元鼎是这么一个爽爽快快的人。他却说：“如过年不扎‘装故事’会手痒一样，平日不讲一回戏，我嘴巴会发痒。”
何元鼎(héyuándǐng)所讲的(de)戏，从何而来呢(ne)？大多(dàduō)出自他少年读过《水浒传(shuǐhǔzhuàn)》和《三国演义》。那时，何元鼎在云善旁的城北小学(xiǎoxué)念书时，一个叫(jiào)“狗叔”的人刚好开了家小小的书店，他一有闲时就跑进书店里翻书看。有一日，“狗叔”突然跟他说：“你(nǐ)真是一个看书的料，我借一本好看的书给你看。”“狗叔”从里屋拿(ná)出一本书(běnshū)(běnshū)递给何元鼎。何元鼎跟我回忆说：“我接过书一看，眼睛就发亮了，《水浒传》呐。这是我想看又看不到的书，也(yě)是‘狗叔’的宝贝，从不外借。”何元鼎津津有味读着这本书，上课时也要埋头看上几页，一不小心被班主任曹达元老师(lǎoshī)(lǎoshī)发现，便把《水浒传》给缴了。下课后，何元鼎被曹老师叫到办公室(bàngōngshì)。何元鼎又沮丧，又紧张，觉得自己拿不回书，恐怕还写检讨，再在上课前面对同学念一遍。结果(jiéguǒ)，曹老师这般(zhèbān)开口问道：“你跟老师说一说(shuōyīshuō)，宋江、卢俊义、吴用、公孙胜、关胜(guānshèng)、林冲、秦明、呼延灼、花荣、柴进，这十个人的绰号是啥？”何元鼎愣了一下，脱口即答：“及时雨宋江、玉麒麟卢俊义、智多星吴用、入云龙公孙胜、大刀关胜、豹子头林冲、霹雳火秦明、双鞭呼延灼、小李广花荣、小旋风柴进，还有花和尚鲁智深、行者武松、双枪将(jiāng)董平、没羽箭张清……”曹达元老师一笑，便把书递给何元鼎，叮咐道：“好好读书，但上课时不要偷看小说。”何元鼎点点头。后来在曹达元老师的指导下，何元鼎又读了《三国演义》。这时，何元鼎刚上小学五年级，他写“装故事”的作文也成了范文。
到了如今，何元鼎觉得，“故事柜”上(shàng)的这些孩子扮的角色，都像是他从(cóng)书里拣出来的人物。这感觉真奇妙！
“我小时候爱上看古书，也是因为‘装故事(gùshì)’。”何元鼎(héyuándǐng)笑眯眯说道。原来有一年，村里装了一台《林冲夜奔(yèbēn)》。他看到台上林冲很威风，便问父亲(fùqīn)这是(zhèshì)何人。父亲说是林冲，跟着讲了一段林冲的故事。他听得津津有味，也才知道林冲是一个十八万禁军教头，便好奇问，林冲的故事哪里(nǎlǐ)能见到更多。父亲即说，古书里头都有。从此，他开始找古书看。
何元鼎的父亲叫何达仁(hédárén)。
村人称，何达仁是(shì)从(cóng)“装故事(gùshì)(gùshì)”中(zhōng)走出来的(de)一个人物，才成了一个颇见(jiàn)修养、言行纯粹的乡绅。何小奴跟我讲过何达仁两件小事。其一，说是某个夏日傍晚，何达仁上山浇菜。靠近自家菜土时，他发现有人正在偷(tōu)南瓜，便赶紧躲避。他觉得让人家撞见了自己，会让这人感到尴尬。待这人摘走了南瓜，何达仁又忍不住埋怨道：“可惜。可惜了。怎么不再过几天来摘呢？小南瓜再长几日，会大多了。”另一件事也蛮有趣，那时候从村里(cūnlǐ)外出，大多得走窄瘦的田硬路(yìnglù)(tiányìnglù)，中间还真不好让路，何达仁要(hédárényào)过田硬路时，总会抬头往田硬路另一头(yītóu)看看，只要看到对面有人走来，不管是老人，还是小孩，他都会早早候在这一头，好让人家先过来。村人称他从“装故事”中走出来，还有一个原因，因其是“装故事”的一个热心人。他年过古稀，年年仍是第一个报名抬“故事柜”。他后来年纪大了，无法再去抬柜，也会把自己一只手搭在柜杆上，随着“故事柜”一路走去。于是乎，村里有了一句歇后语：“达仁叔扶杆——步步(bùbù)稳。”
那么，云善村“装(zhuāng)故事”又是怎么来的呢？
“迂回(yūhuí)曲径逼青天，岚气长连万户烟。晚步庭前恣(zì)眺望，遥瞻北斗挂峰巅质。”
这首古诗是(shì)描述云善村西北“高陵(gāolíng)叠嶂(diézhàng)”一景，作者便(biàn)是云善人何镐。明朝正德年间，何镐曾任泾州知州。没错，宋仁宗康定元年（公元1040年），范仲淹受命主持西北防务，便是开府泾州。何镐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(de)人物(rénwù)，所撰诗词流传至今，包括“厚坊八景”，还收录县志，“高陵叠嶂”便是“厚坊八景”组诗其中一首(yīshǒu)。何镐读私塾时，非常刻苦。这年，云善遭了(le)(le)大灾。时至除夕，家里也没法交学费给私塾先生(xiānshēng)。何镐是个懂事的孩子，便去跟私塾先生说，替不识字的父亲(fùqīn)写一张欠条。私塾先生劝阻了这位弟子(dìzǐ)，说：“是天灾，怪不得你父亲。”何镐哦了一声，又忽有一股向往地：“年年丰年，那该多好呀！”正月初九这一日，村人眼前一亮，因为他们看见(kànjiàn)，何镐和几个发小把祠堂里的一张桌子抬(tái)了出来，桌上坐(zuò)一个两个三五岁(wǔsuì)的孩童，一人手捧稻穗，一人怀抱红鲤鱼，这鱼还是何镐用纸糊的。他们抬桌(táizhuō)顺着巷道一路奔去，嘴上叫个不停：“风调雨顺，连年有余！”原来，这些(zhèxiē)孩子在为云善祈福(qífú)。点子就是何镐想出来的，也是他读书的所得触动。私塾先生见了，吁道：“心生宏愿，善哉善哉！”他称自己这弟子一定有美好的前程。这应该算是云善第一台“装(zhuāng)故事”吧。这台“装故事”还有了一个名称：“连年有余。”后来(hòulái)，何镐在外做官多年，告老还乡，又遇上灾年，想起了少年时自己祈福的方式，这时的他也见多识广，便拿出来自己的积蓄，吩咐族人一块(yīkuài)动手，做成九台“装故事”，祈愿(qíyuàn)五谷丰登，也期望族人胸怀天下。从此，“装故事”成了云善一项民俗活动。约定俗成，每次“装故事”活动，当然会扎上一台《连年有余》，一直作为第一台“装故事”抬出祠堂，走在巡游队伍(duìwǔ)的最前面。后来，见到有这么多台“装故事”集合一块，村人还喜欢称它是个“故事会”。
有了“装故事(gùshì)”，云善人孜孜不倦地进行探索，除了(chúle)故事柜大小和抬杆长短有了标准，人物、服装、道具等(děng)方面更是有了突破性发展，使(shǐ)其集戏剧、小说、神话、传奇(chuánqí)、故事以及雕塑、绘画，铁木工艺、装饰工艺等于一体，逐步让“装故事”这项民间艺术愈发成熟，如今被人们称为巧夺天工、赏心悦目的“戏剧盆景”。这些(zhèxiē)“装故事”，演绎着善恶分明、忠孝节义等民间故事，或表现出爱憎与忠奸、或渗透着幽默与讽刺、或祈求吉祥与和平，生动(shēngdòng)演绎出了云善乃至整个(zhěnggè)汝城民俗文化的独特魅力。
对啦，如此说来，云善(yúnshàn)“装故事”已经有了五百多年的历史。
这仅仅是其中一个说法(shuōfǎ)。
作为中国传统村落的(de)云善(yúnshàn)，北宋建村至今，更是有了千年岁月的沉淀和积蓄。应我之(zhī)邀的广州文友小(xiǎo)虫，专程来汝城(rǔchéng)看云善“装故事”。她(tā)见村里好些(hǎoxiē)古宅，非常兴奋，让我当日找(zhǎo)了一户人家住了下来。主人跟她介绍，村里这些古民居(gǔmínjū)，大多为明末清初时期建筑，保存完好的达(dá)150余栋。古民居为硬山顶小黑瓦青砖勾缝(gōufèng)二层(èrcéng)建筑，平面布局为三开间一进深，里面又依据功能不一隔成六小间，形成明三暗六的格局，屋内(wūnèi)天井、堂屋、厢房、厨房、阁楼、储谷室等一一齐全。村中青石板巷道，纵横交错，四通八达。小虫赞叹不已，这里的古宅体现了其建筑上的古代哲学意识与建筑技巧。接下来的两天(liǎngtiān)，小虫又在何小奴和我的陪同下，相继(xiāngjì)游览何氏(héshì)家庙、厚坊岩、云头书院(shūyuàn)、翰林(hànlín)(hànlín)第、西禅寺遗址(yízhǐ)、桂花碑、玉公坟、龙王庙、都监庙、白鹤桥、古井、喜鹊潭等文物古迹和自然景观。她说：“让我眼花缭乱了。这个村子，竟有何氏家庙与厚坊岩、云头书院等好几处(hǎojǐchù)文物保护(wénwùbǎohù)单位。”她印象(yìnxiàng)最深的是何氏家庙和翰林第。翰林第位于云善村大屋场，二厅二进，砖混结构，为清进土、翰林院庶吉士何庆元家祠(jiācí)。大门门头上悬挂着翰林第匾额，门两侧题写着“翰墨图书先世泽，衣冠文物旧家风”楹联。翰林第已经作为何庆元陈列(chénliè)室，有何庆元生平事迹陈列和其遗留下的墨宝手迹。自古成了“装故事”“作坊”的何氏家庙，始建于明代，砖木抬梁结构，坐西南朝东北，三开间二厅二进，建筑面积300m²。门楼(ménlóu)单檐歇山顶，三级封火墙，鸿门梁缕雕双龙戏珠，梁柱、卷棚、槅门等处大量彩绘雕刻。“德厚乃瑞天兆先贤怀金垂紫，屯坊是福地衍后秀飞龙乘云”，门楼这幅长联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祥瑞传承、人才辈出的美好愿景。大门旁“金马玉堂原是吾家旧物，鸾台凤阁今承昭代新恩”楹联，为清进士、翰林院庶吉士何庆元题赠。小虫说：“我第一眼看‘装故事’，就明白了它一定富有丰足的底蕴。但真要看懂‘装故事’的内涵，得走进云善好好逛一逛。”
坐在云头书院门前时，我跟小虫又聊及何庆元与“装(zhuāng)故事”的渊源。
那(nà)年，何庆元要赴京城，参加礼部在贡院举行(jǔxíng)的(de)会(huì)试，一如既往，考期就在春日。春节一过，家人便催何庆元上路赶考。何庆元摇头了，村里要“装故事(gùshì)”，自己得去抬柜。他一直是(shì)村里这项活动的推举者。家人赶紧提醒，“装故事”挑了正月初(zhēngyuèchū)九举行，再迟几日出门，怕会赶不上会试。何庆元笑道，会试，仅仅是我一人受益之事，“装故事”则是普惠乡党。再说，我每日多走十里八里(bālǐ)，误不了进贡院那扇大门。正月初九中午，刚与村人将巡游的“故事柜”抬回何氏家庙后，即离村赶考。
这一年(yīnián)，何庆元如愿中了贡士。
时至(shízhì)道光十五年，何庆元中了进士，馆选翰林院庶吉士，入庶常馆学习三年。之后，有了“开门红”的兆头(zhàotou)。本似有了锦绣前程的他，却在十年后，以老母年高为由，告假归养，从此再没出去做官了。但这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代散文名家，进士郴州(zhōu)知州景星给了他一个(yígè)赞誉(zànyù)：“古文雄视当代，碑版上接韩欧。”云善人更喜欢说，正是何庆元回到村里，才见云善年年都有“装故事”巡游。何庆元除了做“召集人”，又亲自(qīnzì)选材，确定了《林冲夜奔》《月下追韩信》等几台新“装故事”，同时(tóngshí)对传统内容(nèiróng)进行(jìnxíng)了改良。晚年时，他经过反复试听，为乐队选定“普天乐”“一阵风”“四更静(sìgèngjìng)”和“长春宜”四首锣鼓曲牌，时至今日，敲响的仍是这四阵喧天锣鼓。
这时，何小奴告诉小虫，眼前这座(zhèzuò)古书院门头匾额上的“云头书院”四个(sìgè)大字，便是何庆元手书。
“难怪这般大气(dàqì)，仿佛(fǎngfú)有一股愈发浓稠的能量。”小虫吁道，接过何小奴所赠送的《何小奴墨迹》一书，更是(gèngshì)有所触悟地说道：“传承之作！”
何小奴这时(shí)有了一个想法，来(lái)年“装故事”时，“故事柜”旗帜上的那故事名称将由村里孩子来书写。
看过几趟“装故事”的(de)(de)过程，我发现不仅仅是云善人有其(qí)禀赋，还有由此及彼的悟性。何良全(héliángquán)每次跟着何发林(héfālín)一块(yīkuài)负责扎《年年有余》这台题材。何良全说：“熟能生巧，才能扎出上等的一台(yītái)‘装故事’。”云善村有一老规矩，每台“装故事”都有两个特定的扎台人。云善人“装故事”愈发成熟，因为拒绝了“草台班子”的运作方式，早已走出了一条专业化的路子。何良全说：“‘装故事’如做(zuò)菜(cài)一样，哪怕(nǎpà)你已经能把一道菜做得(dé)(dé)很精致了，客人多吃了几次，仍会吃腻(chīnì)，还得精益求精、好上加好地琢磨。艺无止境，才见活气。”都说何良全是一个经营长途客运的老板，但我觉得他更像(xiàng)一个“大厨”。他所做的牛百叶一道菜，又脆又嫩，奇香无比，让我和友人们吃得大叫过瘾。其风味(fēngwèi)特别，该是用了山苍子油与花椒的缘故吧。在春寒料峭中，云善村后的漫山遍野依稀可见成片的明黄色(huángsè)。那天寻访厚坊岩途中，见此一景，让我突然想到唐代李义山的诗句“暗暗淡淡紫，融融冶冶黄”，尤以“融融冶冶黄”一语用得极为贴切。这便是一种早春先花后叶的树种——山苍子。“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”山苍子油的口感，既不带有藤椒油(téngjiāoyóu)特有的麻，也不带有辣椒油持久的辣，反而更像薄荷入口般的滋味(zīwèi)。何良全拿它任意似地往锅里一洒，不仅给我们味觉带来一抹(yīmǒ)浓纯的清凉感，更是制成了一道美食。问到这道牛百叶做法，何良全细细介绍了一番，特意提醒，牛百叶做菜前得用醋和食用碱泡(jiǎnpào)上三四个小时。他另有一道拿手菜，即墨鱼炖(dùn)猪脚。爱做菜的何良全，也做出(zuòchū)了“装故事”若烹小鲜的触动。哪怕用于上架(shàngjià)孩子的一个半弧形防护(fánghù)叉，何良全也做得很细心，很精致，铁芯半弧缠着一根大红绸带，把柄也饰以红黄相绕的彩纹，再在顶端挂上一朵绸花。
云善人“装(zhuāng)故事”，“装”出了一种匠心，也“装”出了一股艺魂。
在故事(gùshì)架构成上，何发林一直就在动脑筋。他称，“装故事”活灵活现，取得传神的效果，关键在于对(duì)铁芯的周密设计和制作。
于是，他整天守(shǒu)在(zài)铁匠铺，指指戳戳，说个不(bù)停。那个铁匠见他那副专注的样子，调侃道：“何师傅，你应该有24小时不眨一下眼皮的本事。”
“有了(le)好架子，缺了搭架师傅，缺了合适的(de)服饰设计，也(yě)出不了好效果。”何发林说道。接着，他与助手示范起来(qǐlái)，利用道具和表演者的衣服饰品等遮掩架子，让(ràng)围观者看不到(dào)架身，表演者仿佛站到空中(kōngzhōng)一样。我也看明白了，铁芯从故事柜架(guìjià)延伸至坐端，支撑固定孩子。关键(guānjiàn)一点，铁芯引伸弯曲还是按人物造型而定。我恍然地：“这铁芯原来这么讲究奇、特、悬、隐、变，以隐匿越深越奇，孩子越‘悬’，这台‘装故事’也越见精彩。”何发林点点头，继续解释道：“人物造型都是悬在空中，一台好的‘装故事’要(yào)让人找不到破绽，这也是评价一桌‘装故事’制作(zhìzuò)水平高低的关键。”这时，我想起十多年(shíduōnián)前云善所扎的一台《三打白骨精》，白骨精居下，双手持双股剑向上交叉，孙悟空则是手掣金箍棒，整个身体则头下脚上，居于空中，金箍棒另一头(lìngyītóu)打在白骨精双剑的交叉点上，奇妙动人。每台“装故事”除了孩子扮饰角色，加以彩制景物的巧妙(qiǎomiào)衬托，布景道具的艺术布局，再通过集中、概括、典型形象地反映主题，已经达到了与在舞台唱、做、念、打同样传神的效果，甚至(shènzhì)打破了空间的局限。
这是一位赵姓友人随口而成的句子。他见《嫦娥奔月》中嫦娥身着华服(huáfú)，做凌空飞天状，宫女手持宫灯花枝招展，玉兔则由孩童穿上(shàng)可爱(kěài)的兔子服装扮演，神气活现，感叹道：“‘装故事(gùshì)’，妙在一个‘装’！”
“这一个‘装’字怎么(zěnme)理解才好呢？”
我兴趣浓浓(nóngnóng)跟何当德打听。
何(hé)当德今年八十多岁，是我友人何文星的父亲。何小奴跟(gēn)我介绍过：“何当德就是我们厚坊(hòufāng)‘装故事’的传承人。我顶多动动嘴，他动嘴又动手，是一个地地道道‘装故事’的艺术专家。”这话让我看到了一个谦逊的何小奴，也认识一个颇见工匠精神(jīngshén)的村人。
“‘装(zhuāng)’，就是不‘装’。”何当德当即回了一句。
有点拗口(àokǒu)，也见几分玄机。
“这些(zhèxiē)人物让人扮装的(de)，但要让观众一眼看上去，这穆桂英就是(jiùshì)(jiùshì)穆桂英，白蛇精就是白蛇精。这感觉从(cóng)哪里获得呢？得从观众眼神(yǎnshén)中‘抓’出来(chūlái)的，看到自己满意或者喜欢的人物扮相，人的眼睛是会发亮的。”何当德这一“装”之韵，也充分运用了自己的舞台体验。好些年间，村里有唱京剧的班子。下午会议结束前，高音喇叭里喊道：“今天(jīntiān)晚上七点钟，有京剧团前来演出《沙家浜》！”这消息引起一阵欢呼。看戏时，会议代表(dàibiǎo)们才知道来演戏的是云善人。不过，云善这台《沙家浜》当晚赢得(yíngde)了热烈掌声。戏中，何小奴扮演刁德一，后来担任村支书的曾光智扮演胡传魁，何球珠演了阿庆嫂，扮一号男主角郭建光的是何当德。至今，何当德仍记得：“我(wǒ)当时就是一个意念，郭建光就是我，我就是郭建光！”在如何理解“装故事”之中的“装”字内涵上，何当德给了一个似是轻描淡写、却完美地道(dìdào)的答案。
再看看何当德，他仍是一副(yīfù)郭建光刚毅的脸。
是呵，人成就戏(xì)，戏塑造人。
“装(zhuāng)故事”也是如此。
年轻的(de)(de)女教师何文娜登上过“故事柜”，还是一台《穆桂英(mùguìyīng)(mùguìyīng)挂帅》。不过她(tā)(tā)是在(zài)父母亲闲聊中，才(cái)知道属于(shǔyú)自己的这件“往事”。她跟我透露：“那时，我才出生八个多月，母亲就抱我去做了‘故事柜’上架的角色。知道这一‘背景’后，穆桂英以此成(chéng)了我的偶像。上小学时，我最喜欢画穆桂英。读中学时，我经常在作文中描述自己想象中的穆桂英。念大学时，我喜欢跟男生赛跑。”2019年9月参加工作，第二年的9月份，即被评为“优秀教师”。很快，学校师生称赞何文娜是一个“获奖专业户”。她撰写的《谁跳的远(yuǎn)》论文在全省荣获一等奖，《小学语文教学中小学生课堂阅读能力的培养》荣获省级“二等奖”。她刚刚被评为汝城县第四届“骨干教师”时，所指导(zhǐdǎo)学生数字绘画作品《火星种植计划》，又(yòu)在中小学信息素养大赛中荣获“一等奖”。“女子成事，还得有穆桂英的责任，穆桂英的智慧，还有她的勇气(yǒngqì)！”何文娜平时爱说这么一句话，也是她在教学和(hé)做人中践行准则。她发现填鸭式教学效果不佳时(bùjiāshí)，即像穆桂英钻研破阵之法一样，反复研究教育理论(lǐlùn)，学习先进的教学经验，终于形成了自己的教学风格，也让全班学习成绩得到了稳步(wěnbù)提高。她的学生说：“何老师经常跟我们讲穆桂英的故事。在我们眼里，她就是英姿飒爽的穆桂英！”
“阵阵不离穆桂英(mùguìyīng)！”
何志兰这时说的“穆桂英”，是指云善村义工队(duì)队长何翠香。
别看何翠香是(shì)一个过了六十的(de)女子，但云善人喜欢(xǐhuān)把她叫成“赛桂英”。问及获这昵称的感觉，她跟我说：“我生来这性子，凡事(fánshì)要就(jiù)不干，干就干出风风火火。”如今，义务队有了近百名队员，除了平时做(zuò)宣传和保洁、照顾孤寡老人等(děng)，还(hái)经常承担防火，防汛，防溺水等中心任务。何志兰介绍(jièshào)说：“去年那场强降雨时，村支两委人手不够，义工队挺身而出，整个(zhěnggè)晚上都在入户查安全，转移村民和财产。村人纷纷称道，看到义工队上门了，他们(tāmen)这颗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。第二天，义工队见雨一停，拿起工具便奔向窑头屋背岭，将通往一口古井道路上的淤泥一一铲除。是的，村里早就有了自来水。但有些老人仍保持喝古井水的习惯。何翠香说，哪怕只有一个村人还往古井取水，我们也要迅速打通这条道路！”
何翠香最上心的一件事，村里每次扎(zhā)“故事柜”，她都要跟《穆桂英挂帅》这台“故事会”当帮手。她说(shuō)：“我不可能站柜上去，但我喜欢沾沾穆桂英这气场(qìchǎng)！”
接着，何志兰跟我聊到了云善媳妇何送(hésòng)珠。何送珠生有三个儿子，哪怕都结婚生儿育女了，也(yě)一直(yìzhí)没分家，再(zài)加上何送珠的公公，就(jiù)成(chéng)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。何志兰说：“十几口(shíjǐkǒu)人，同在一只锅里吃饭，吃出了其乐融融的气氛(qìfēn)。何送珠的媳妇都赞，何送珠这个婆婆做得好呀。她六十好几，天天上玩具坊做手工玩具，中午又要赶回去(gǎnhuíqù)做饭，而且一口气(yìkǒuqì)做两顿饭，第一顿做给公公吃，她公公有一习惯，得准时在十二点吃饭；第二顿饭做给几个念书的孙子吃，他们差不多一点钟(yìdiǎnzhōng)才到家。有邻居跟何送珠嘀咕，一个中午做两顿饭，太辛苦了，要不跟你公公说一说，跟孩子们一块吃饭。何送珠拒绝了。她觉得，顺着老人，才叫孝敬老人。再说，多做一顿饭算啥，人家穆桂英还挂帅领兵杀敌呐。”
何(hé)志兰跟我讲这么多云善女子的故事，是在告诉我，仅仅《穆桂英挂英(guàyīng)》一台“装故事”，就带给了云善人太多的影响(yǐngxiǎng)。难怪呵，登上“故事柜”，或者抬过(guò)“故事柜”，参与过“装故事”这项公益活动，都是云善人争先恐后、引以为傲的事。何小奴说过，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登上“故事台”扮角色，那年才7岁。他儿子(érzi)何少骥也是7岁登台(dēngtái)，《金龙献瑞》扮“龙王”。前(qián)几年，他的孙子何皓炜在《君臣同游(tóngyóu)》中穿龙袍。好些来访人听说这事，冲何小奴伸出大拇指(dàmǔzhǐ)。何小奴却说：“村里还有七八代人登上过‘故事柜’的人家呐。”这才叫充满生命力的文化传承吧。
这时，我不由想起云善的(de)旧村名：厚坊。云善古村，最早是被人叫成孔后(hòu)方(fāng)，简称后方(hòufāng)，得名于孔圣庙在前、何氏居后的地理位置。将(jiāng)“后”改“厚”时，何氏祖辈有了“孔圣仁厚，故其(qí)所居之民亦仁厚”的期望。从这几个女子身上，我已经看到了云善人(shànrén)“仁厚”的品质和内涵。“方”改成“坊”，则属于云善人美好生活的向往，即座落于古城门前这个优势得要好好发挥，不妨将其打造成小手工业者聚集地，店铺鳞次栉比。这即是厚坊一名的由来。
如今看去(qù)，这“坊”也名副其实了。
跟随何志兰，我又逛了云头路。途中，她介绍道(dào)：“我婆婆跟我说过，她以前做梦也不敢想，村里(cūnlǐ)竟然会成街(jiē)修道。这几十年(jǐshínián)，云善变化太大了，与县城(xiànchéng)合为一体，有了劳动路、予心路、朝阳路等十几条街道，两旁尽是(shì)生意兴隆的店面。云善半个城，还真不假呐。”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，云善村更是(gèngshì)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这几年，村里仅仅(jǐnjǐn)引进的衣服、皮包和鞋子作坊就有九十多间，因此就业的本村和周边村民突破2000人，大多每月能赚(zhuàn)上一个三五千块钱。何志兰说：“上班不离村，家门口赚钱，村人的日子越过越好。”在云善村租房开了三年多电子装(zhuāng)配厂的朱总经理(zǒngjīnglǐ)跟我说道：“我是看过云善‘装故事’后，才把车间搬进了这个村里。我觉得，云善能抬出那么美好的‘故事柜’，这地方的人也是心地善良。”这话我当然认可。在一次座谈会上聊及“装故事”话题时，我曾说，民俗也是民众习得、传承和积累文化创造成果的一种重要(yào)方式。它一旦形成，就成为规范人们的行为、语言和心理的一种基本力量。村庄作为文明(wénmíng)容器，终极目标(zhōngjímùbiāo)是文明共生，美美与共。这时，朱总经理仍在跟我夸奖道：“我真没猜错。哪怕看到我的生意越做越好，房东也不涨房价，当初(dāngchū)说好(shuōhǎo)这些年是多少(duōshǎo)租金就交多少租金。房东见我们要上夜班，特意在巷子(xiàngzi)里加装了几盏路灯，却从不跟我提电费的事。过端午，房东特别跟我们包了两锅(liǎngguō)肉棕子(zōngzi)呐。在云善办厂几年，已经让我办出了一种家的感觉。”
与时代同步，也让“装故事”有了一种更(gèng)鲜活的气息、更豪迈的力量。香港回归(xiānggǎnghuíguī)那年，云善特意(tèyì)扎了一台《紫荆花》，彰显出了村人民族尊严和自豪感。今年春节，云善村奉献(fèngxiàn)了一台《青石寨(zhài)》，益道村也抬出一台《半条被子》。云善媳妇邱桂妹一直担任“装故事”的化妆师。这时，她带着(zhe)村里几个孩子守在路边，跟孩子们解释着一个个故事的由来：“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了，这些故事也用独特的方式表达了我们(wǒmen)对先辈革命精神的一种传承和感恩。”
粉雕玉琢的“装故事(gùshì)”，真不是让(ràng)云善(shàn)人装装而已，早已成为云善人一种信仰。它能在云善代代相传，经久不衰，与其文化底蕴相匹配，与其村人禀赋相匹配，这才是最大缘故(yuángù)。我蓦然觉得，村名改称“云善”，即是村人有了一种更为(gèngwéi)崇高的向往与追求。云善，如“云”般自在顺遂，如“善”般和睦共融，它体现地理环境的特色，又凝聚了对村落发展(fāzhǎn)的美好祝福。这种(zhèzhǒng)祈愿，正在让云善人享受新时代文化建设和经济发展带来的种种“红利”。在“装故事”中，云善人已经用他们的双手，用他们的汗水，用他们的智慧“装”出了一台(yītái)最耀眼的“故事”——那就是生生不息、万象(wànxiàng)物语的云善故事！
王琼华，笔名(bǐmíng)王京。籍贯嘉禾，生于汝城。中国作协会(xiéhuì)员。湖南作协全委会委员。湖南美协会员。湖南电影评论协会副主席(zhǔxí)。湖南省寓言童话文学研究会副会长。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“三百工程(gōngchéng)”入选作家(zuòjiā)。全国文代会代表。曾在郴州市文联工作。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，已(yǐ)公开出版《还我风骚》《官方女人》《咣当》等长篇小说和小说集29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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